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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古代文學傳統中,死亡書寫自先秦以迄晚清,不僅不絕如縷而且蔚為大觀。這些以臨終詩、絕命詩、辭世偈、遺世頌名義出現的文學作品以短小精悍的文學形式凝聚死亡之思,不僅揭示了古人面對死亡的種種生命意識,而且展示了儒道釋三大思想體系的光芒。道教的死亡書寫自六朝顧歡、陶弘景創作臨終詩以來,歷經唐宋,在金元全真高道手中走向繁榮。相比于唐代的12人12首、宋代的21人21首,金元全真高道創作的辭世頌頗為壯觀,這與全真創教教主王重陽以及全真七子的倡導有關,更與全真教的教義密切相關。近些年來,中國臺灣地區的學者由于受生死學的影響,已經開啟了辭世書寫的相關研究,如蔡榮婷對《祖堂集》死亡書寫的研究①,姬天予對宋代禪宗臨終偈的梳理②,均旨在揭示禪宗臨終偈所蘊含的生死哲學和死亡美學。大陸地區也有個別學者關注此一命題。
如,黃瑩系統梳理了先秦至宋代的臨終詩,并對各時代臨終詩創作群體的身份特征、創作特點進行了辨析③;張暉以詩作細讀與史實關聯為基礎,揭示南明士大夫絕命詩所反映的內心世界和價值取向④。以上研究,或對死亡的社會意義和儒家情懷展開辨析,或對禪僧的辭世感悟、生死哲思進行剖析;相比之下,道教的死亡書寫卻一直未得到學術界的關注,迄今還不見專題論文出現。比較吊詭的是,道教強調長生久視、羽化登仙,何來絕命詩?
因此,歷代仙傳對道士、仙人的描寫均強調其羽化飛升的種種異跡,給人以神秘、飄逸之感。但是,現實中的道士卻有撰寫臨終詩、辭世頌的傳統,并在金元時期蔚為大觀。研究這批辭世頌,我們可以探究道士如何面對道教教義來書寫死亡或者說新的教義如何解說死亡,我們更可以探究道士經過長期修煉后的生命感悟。在此,筆者擬全方位地梳理金元道士別集、碑銘、傳記中的辭世書寫資料,從宗教修持的角度來分析金元全真高道的辭世頌,揭示其生命感悟和終極追求,彰顯其史學價值和文學價值。
一、金元全真高道辭世頌創作概貌
金元南北各派道士均有寫作辭世頌的跡象,如南方符箓派道士雷默庵、莫月鼎,茅山宗高道杜道堅、趙嗣祺,北方太一教道士侯元仙,均作有辭世頌,但是,成規模且獨具教派特色的辭世頌創作則出自全真高道之手。全真教道士別集尤其是碑銘和傳記輯錄了大量全真道士的辭世頌,據初步統計,筆者發現金元時期有54位全真道士有辭世書寫行為,其中36人的60首作品留存至今。就文體來說,這些作品中有歌、有詞、有贊,但絕大多數是以詩頌的方式呈現,為了敘述的方便,此處用辭世頌來通稱這批作品。
這個稱呼也是遵循全真教自身的傳統,因為所有全真教碑傳均將這類作品稱為辭世頌或遺世頌。辭世頌的書寫由于全真教教主王重陽以及全真七子的刻意倡導而形成一種教派文學傳統,即是歷經長期宗教修持后的生命感悟,更是宗教信仰尤其是教派信仰的積極宣揚,本質上是一種宗教實踐。筆者擬以1234年蒙古滅金為界限,梳理金代和蒙元時期全真教士的辭世頌書寫進程,以期呈現宗教實踐與文學創作的內在關系。
全真教主王重陽的6首辭世頌具有教材意味,是實現信仰認同、教派認同的重要手段。1158年,48歲的王重陽在甘河遇異人,得受丹道秘訣,從此開始了修道、弘道、創教的歷程。在這一歷程中,他對自己的辭世羽化有著強烈的預感,且頗為自負,因此頻頻形諸吟詠。他在詩詞中一再憂慮自己住世不長,甚至在1165年春寫下《壽期》一詩,題在終南山太平宮壁。詩云:“害風害風舊病發,壽命不過五十八。
兩個先生決定來,一靈真性誠搜刷。”①第二年,王重陽又預先寫下辭世頌,題于京兆灤村呂道人庵壁。
頌云:“地肺重陽子,呼為王害風。來時長日月,去后任西東。作伴云和水,為鄰虛與空。一靈真性在,不與眾心同。”②這兩首詩頌表明,王重陽確信自己已經丹道有成、飛升有期。由于在陜西老家的弘道傳教很不順利,王重陽于1168年4月26日出關東邁,迤邐來到山東半島,在兩年半的時間內度化七大弟子后便匆匆忙忙帶著其中的丘劉譚馬四大弟子西返,羽化于汴梁。王重陽對自己的這一歸宿有強烈預感,到達汴梁后便滯留于此,對弟子進行最后的訓練,弟子日后將這一苛嚴訓練稱為“痛教”。1169年歲暮,王重陽“忽書一詞辭世,其末云:這回去也,一顆明珠無有價,正是真修,穩駕逍遙得岸舟”③。1169年歲除,王重陽作《竹杖歌》,表達自己“海上專尋知友來”的收獲,將丘劉譚馬四人比喻為“四虬”,堪可依托,與此同時,預告自己將歸真仙界:明艷挑來固樂然,白云不負紅霞約④。當時,劉處玄不堪“痛教”逸去,王重陽向馬丹陽、譚處端、丘處機付囑教門事宜,弟子求問辭世頌,王重陽說早已題在京兆呂道人庵壁。
丘劉譚馬后來西入關中,果于呂道人庵中發現了這首辭世頌。王重陽臨終前令馬丹陽、譚處端分別照管丘處機和劉處玄,要求眾弟子服從馬丹陽的領導,并謂其性命皆在馬丹陽手中,“遂言《物外親眷》曰:一姪二子一山侗,連予五個一心雄。六明齊伴天邊月,七爽俱邀海上風。真妙里頭拈密妙,晴空上面躡虛空。東西南北皆圓轉,到此方知處處通。又曰:一弟一姪兩個兒,連予五逸做修持。結為物外真親眷,擺脫人間假合尸。周匝種成清靜境,遞相傳授紫靈枝。山頭迸出靈華會,我趁蓬萊先禮師。詩畢,奄然返真”⑤。從世俗的角度來看,王重陽的上述辭世書寫總給人以神話書寫的印象,但是從宗教實踐的角度來看,無論是自然流露還是刻意設計,其宗教體悟和信仰表達是真誠的,其密契主義是宗教的本質特征。
王重陽創建全真教,靠的不是經論的書寫,而是性命雙修的宗教實踐和文學書寫,其辭世書寫就是其建構信仰認同和教派認同的重要手段。
在王重陽的影響和示范下,王重陽的七大弟子辭世時紛紛加以仿效。七真之中,郝大通的15卷《太古集》散佚嚴重,殘集未見辭世頌,但《金蓮正宗仙源像傳·廣寧傳》明確提到他留頌而逝。所幸的是,其余六真的辭世頌則有幸保存下來了。七真中孫不二最先辭世,遺有《卜算子·辭世》,《鶴鳴余音》卷五曾加以收錄。另外,《道藏輯要》壁集四《三寶證心》收錄其《道成書頌》一首,《孫不二元君法語》收錄其《坤道丹功十四首》,其中一首曰《沖舉》,均帶有辭世頌的性質,《道成書頌》在《歷世真仙體道通鑒后集》中就是當作辭世頌加以輯錄的。馬丹陽辭世前作有《歸山操》和《委形贊》,收于《洞玄金玉集》卷六,有關文獻還謂其辭世前神游顯化時曾留下兩首詩頌。譚處端的辭世頌《行香子》載《金蓮正宗仙源像傳》本傳,其辭世書寫頗具小說意味:1181年,瘡生于首,譚處端懷疑自己即將羽化,良久作詩二首,表示自己已經丹道有成但辭世時間未到,要等到瘡生于足才會辭世;1185年,瘡生于足,于是作長短句而化。王處一辭世頌收入《金蓮正宗記》本傳,其《云光集》中的《順化》、《歸真》、《仙期》、《大定癸卯季冬二十二日,丹陽蛻質升霞,故題》、《朝元歌》、《會真歌》、《歸朝歡》、《滿庭芳·丹陽升霞作黃箓醮罷,憶師遂作》、《蘇幕遮·丹陽祠堂》等詩詞歌賦,均涉及辭世羽化主題。劉處玄、丘處機亦各作有一首辭世頌,俱載《金蓮正宗仙緣像傳》和《歷世真仙體道通鑒續編》。從辭世頌的創作來看,馬丹陽和王處一的宗教認同意識最為強烈。在這一意識的驅使下,他們不僅在創作中詠嘆羽化歸真,而且利用創作來宣揚教派宗師的神游顯化,凸顯丹道修煉的功效。
在王重陽和全真七子的影響下,辭世頌的書寫于是成了全真道士辭世的一大傳統,相關碑刻和傳記對此作了詳細記載。據筆者初步統計,1234年前羽化的全真道士中,劉志淵、白道玄、呂道安、韓錦溪、李道玄、劉志淵、楊明真、然逸期、于通清、段光普、王志達、趙抱淵、呂中道、趙悟玄、陶彥明、陳道益、孫道古、戎體玄、周善慶、楊至道、訾存真等21名高道創作有辭世頌,其中14人的22首辭世頌得以留存至今。這些留存至今的作品,除了少數收錄于別集外,主要收錄于碑銘和傳記尤其是《終南山祖庭仙真內傳》、《甘水仙源錄》這兩部全真傳記中。這21位道士中,馬丹陽的弟子和再傳弟子占了一半以上,這表明:馬丹陽法脈普遍具有較高的文學素養和文化素養,能夠接續全真祖師辭世頌寫作傳統,用以表達修煉體悟、宣傳教派信仰、建構教派認同,因而在全真教早期發展史上作出了卓越貢獻。
1234年以后,全真教辭世頌的寫作傳統得到進一步弘揚。筆者鉤稽史料發現,尹志平、白自然、朱志希、康泰真、劉志厚、李志方、王粹、趙志淵、祁志誠、井德用、于善慶、李志常、宋德方、李志遠、劉志源、郝華甫、潘德沖、孫德彧、金志陽、馮志亨、喬志高、東岳張提點、王志常、張志謹等24名高道寫有辭世頌,其中15人的16首辭世頌流傳至今。此期辭世頌的書寫以蒙古滅金到蒙古滅南宋這段時期最為集中,主要集中在王重陽的再傳弟子手上,這表明全真宗師的辭世頌寫作傳統在全真教的發展高峰期得到全方面的弘揚。就法脈來看,馬丹陽、丘處機、劉處玄、王處一弟子和再傳弟子均有辭世頌面世;就地域來看,辭世頌的寫作傳統不僅弘揚至東北而且繁衍至江南;就時間來看,辭世頌的寫作一直持續至元代中期,如元代中期全真掌教孫德彧就撰有辭世頌。由此可證,辭世頌書寫是全真教宗教實踐的一大特色,更是道教發展史上的一大特色。
二、金元全真高道辭世頌的內在風神
道家、道教是最為關注生命的學說和宗教,并形成了旨在超越現實時空的信仰體系和修煉技術。為了達到長生久視、羽化飛升,道士們試煉了種種外丹技術和內煉技術,其中的內煉技術超越外丹技術的種種缺憾終于在唐宋時期發展為成熟的內丹學,即以人體內的精、氣、神為丹藥,按照一定的火候和口訣在任、督二脈和丹田之間運行,試圖逆轉周天,煉成大丹,飛升仙界。王重陽開創的全真教祖述鐘呂內丹學的同時,開創性地援禪入道,建立起一套性命雙修的修煉理論和修煉技術,這套理論不僅決定了金元全真教辭世頌的精神內涵,而且使得辭世頌書寫具有了統一的教派特色。鑒于金元全真教習慣通過文學書寫來表達修道體悟和宗教理念,本節擬結合金元全真教道士的詩文別集和語錄對現存60首辭世頌的宗教理念、宗教情懷和文學意象展開分析,以揭示其內在風神。
(一)理念:信仰之表達
與以往的道教辭世頌相比,金元全真教辭世頌最大的特色在于宗教理念的表達。王重陽48歲甘河遇仙之前,曾在儒家思想的指導下走“學而優則仕”的發展路徑,但是金滅宋的殘酷現實以及由此帶來的混亂局面和金王朝的二元政治,使得其所有努力均慘遭失敗。在文武兩無成的結局面前,王重陽開始向宗教靠攏,曾一度閱讀佛經,對《龐居士語錄》尤為推重,后遇道教異人指點,開展丹道修煉,發展出性命雙修、性功佐命功的修煉理論和修煉技術。這套理論的最大特點就是第一次明確否定肉身永恒,但強調借助肉身開展命功和性功修煉,煉就真性、陽神出殼、羽化飛升。
王重陽的辭世頌是王重陽丹道理念的最后呈現。在他的辭世頌中,我們能夠感受到他對肉身的強烈否定。他在《壽期》中預測自己舊病發作,“壽命不過五十八”①;他在《減字木蘭花·辭世》中承認,“凡軀四假,便做長年終不藉。水葬魚收,教你人咱業骨骰”②;他要求弟子“結為物外真親眷,擺脫塵中假合尸”“四假”即“四大皆空”之意,是借用佛教詞匯來否定傳統道教修煉的肉體永恒。在這樣的理論視野下,在塵世活多長都沒有意義,因此“業骨骰”不必珍惜,“假合尸”不必留戀。在他的辭世頌中,我們還能夠感受到他對修煉“真性”的強烈自信。他強調,自己對真性的體認來自于異人的指點,所謂“兩個先生決定來,一靈真性誠搜刷”是也;他還強調,自己的修煉是真修,所以辭世時已經獲得“一顆明珠無有價”;他還強調,自己所獲得的真性是開創性的,所謂“一靈真性在,不與眾心同”是也;這所謂的“真性”,這被形容為明珠的“真性”,就是丹道修煉的最終成果,因此獲得了“真性”就可以飛升仙界。他還用“紫靈芝”來界說“真性”,用“清靜景”來形容獲得“真性”后的高峰體驗。王重陽的六首辭世作品寫于1165至1170年之間,用這么長的時間寫作丹道理念如此系統、鮮明的辭世頌,這說明王重陽的辭世書寫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既是一種宗教修煉的生命體悟,更是一種宗教理念的刻意宣揚。
如果我們仔細閱讀《重陽全真集》、《重陽分梨十化集》和《重陽教化集》,我們還會發現,王重陽辭世頌表達的丹道理念是其詩詞的核心主題。王重陽鎖庵百日誘化馬丹陽夫婦,曾贈給馬丹陽《水云游》,詞云:“思算,思算。四假凡軀,干甚廝翫。元來是、走骨行尸,更夸張體段。靈明慧性真燦爛。這骨骰須換。害風子、不藉人身,與神仙結伴。”③這首詞認為凡軀是由地火水風四大構成,是虛假的,人身也好,骨骰也好,終究要毀滅,只有修煉就靈明慧性,才能成為神仙。這首詞不僅詞意和王重陽《減字木蘭花·辭世》和《辭世頌》相同,而且連概念也一模一樣。這種否定肉身、追求真性的表達在王重陽的詩詞創作中俯拾皆是,“四般假合終歸土,一個真靈直上天。不滅不生超達去,無為無漏大羅仙”④這樣的表述邏輯成了其詩詞作品的永恒邏輯。他在詩詞中強調,要求得真性,不僅要否定肉身而且要否定肉身的所有世俗欲求。其《贈友入道頌》就告訴追隨者:“若是要隨余去,絕盡平生思慮。心中物物不著,塵事般般休序。”⑤王重陽否定肉身,但強調可以在肉身中尋求真性。其《金丹》詩表達了這個意思:“本來真性喚金丹,四假為爐煉作團。不染不思除妄想,自然袞出入仙壇。”⑥這首詩表明,真性本存,可以藉助肉身修煉,即驅除肉身的思慮和妄想即可獲得真性。這一強調真性自在的邏輯表明,真性是不假外求的。其《述懷》組詩就系統闡述了這一理念,即金丹就在凡軀之中,丹道修煉就是藉假修真,其修煉方法是“壯氣全神主本基”,“返見本初真面目”⑦。王重陽《宣靖三臺·化丹陽》勸馬丹陽放棄塵緣,性命雙修,“入玉爐、金鼎丹砂,煉陽神、出朝玉京”⑧,明確將本來真性的獲得界定為“煉陽神”。至于王重陽用清涼境來形容丹道修煉的高峰體驗,我們在王重陽的詩詞中可以找到好多例證。如其《問生死》詩即指出,獲得真性便意味著“清涼路上得長生”⑨。可見,王重陽辭世頌所宣揚的生命體悟和丹道理念是其宗教實踐的結晶和弘法策略的體現。全真教高道們的辭世頌完全繼承了乃祖辭世頌所宣揚的丹道理念,并有所拓展。否定肉身、追求自性是這批辭世頌的核心理念。且來看看丘處機、劉志淵、然逸期、李志方的辭世頌:“生死朝昏事一般,幻泡出沒水長閑。微光現處跳烏兔,玄量開時納海山。”①“行尸地上逐風塵,養就如如證本真。掬地包天無狀貌,十方三界露全身。”②“四大元無主,包羅物外身,壺中天地好,歸跨紫麒麟。”③“四大既還本,一靈方到家。白云歸洞府,明月落棲霞。”④這四首辭世頌均把肉身當做夢幻泡影當做行尸走肉當做空無虛假之物,但均強調借假修真可以證得本真、真靈,也就是所謂的真性。在否定肉身、追求自性這一丹道理念層面,馬丹陽提出了“委形而壽”的命題。其《委形贊》云:“衛身之光,照耀非常。衛身之獸,風云前后。
大哉登真,委形而壽。紺發青眉,紅頰素肌。如龍換骨,如蟬蛻皮。不作易性,奚為空衣。兀然若睡,臥簣而歸。”⑤譚處端則描繪了真性飛升的情景,并將真性明確界定為“陽神”:“交泰一聲雷,迸出靈光萬道輝。龍遇迅雷重脫殼,幽微射出,金光透頂飛。一性赴瑤池,得與丹陽相從隨。顯見長真真妙理,無為涌出,陽神獨自歸。”⑥“委形而壽”、“陽神獨自歸”云云,形象地展示了全真教對傳統道教形神關系的新思考,是道教丹道修煉史上的一大革命。
這批辭世頌還展示了丹道修煉的具體內涵。趙志淵的辭世頌強調“修行端的要工夫,煉就丹砂不用爐”⑦,道出了全真教內丹修煉的本質;白自然和譚處端的辭世頌反映了全真教的丹道修煉與心性修煉的內在關系:“□悟心源與道同,靈光妙覺漸圓通。”⑧“六年煉盡無明火,十載修成換骨丹。”⑨祁志誠的《遺世二首》則進一步說明了全真教性命雙修的特征:“和氣周流正性開,煉神合道出塵埃。騰空撒手乘風去,回首人間不再來。”瑏瑠因此,我們可以說這批辭世頌系統地宣示了全真教的修煉理念。不僅如此,從馬丹陽師徒的辭世頌我們還可以看出全真教丹道理念的發展與變遷。馬丹陽否定肉身,提出了無為的修煉家風。其《歸山操》云:“能無為兮無不為,能無知兮無不知。……無乎知兮無乎為,此心滅兮那復疑。天庭忽有雙華飛,登三宮兮游紫微。”瑏瑡呂道安的辭世頌對自己一生修持進行了全面回顧:“平生不解道詩篇,鍬镢爲朋四十年。稍通《陰符》三百字,粗明《道德》五千言。般般放下般般悟,物物倶忘物物捐。此去不遭閻老喚,今朝惟待玉皇宣。”瑏瑢此頌首聯談的是自己打塵老的功行,頷聯說的是自己的經典閱讀,頸聯說的是自己的心性修煉,尾聯強調自己修煉有成必獲仙界認可。如果說馬丹陽《歸山操》反映的是全真教早期宗教實踐的無為色彩的話,那么呂道安的辭世頌則反映了全真教獲得發展空間后其宗教實踐由無為向有為的過渡,這一發展傾向最后在丘處機那里得到全面弘揚。
(二)情懷:生死之超越
道士們在誠摯、篤定的信仰支配下開展長期的丹道修煉,其辭世之際也就是其畢生追求實現之時,其生命情懷不僅迥異于一般俗眾,而且也與四大皆空的佛教徒判然有別。全真高道雖然否定肉身永恒,但卻重視透過肉身修煉真性,這樣一種修煉理念和修煉方式會讓他們在辭世時產生一種什么樣的情思呢?透過全真高道辭世頌的分析,我們發現,全真高道辭世之際對自己的終極追求頗為自信自得,對肉身的消亡極為釋然極為坦然,完全沉浸于超越時空局限而帶來的自由與快樂之中。全真高道的辭世頌表明,死亡不僅是一種終極追求的實現,而且還是一種難得的人生盛宴。
全真高道辭世頌表達的最重要的宗教情懷是對丹道修煉的自信與自得。長期以來,道教徒在修煉中形成了一種“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情感邏輯,但在辭世頌中系統地表達丹道修煉的自信自得卻是由王重陽開創的。他在辭世前三年寫就的辭世頌里就堅信自己丹道有成,認為自己已經修得“一靈真性在,不與眾心同”①;辭世前寫的《減字木蘭花·辭世》更是信心百倍:“這回去也,一顆明珠無有價。正是真修,穩駕逍遙得岸舟”②。不僅如此,他還以過來人的姿態勸誘自己的弟子:“真妙里頭拈密妙,晴空上面躡虛空。東西南北皆圓轉,到此方知處處通。”“周匝種成清靜景,遞相傳授紫靈芝。山頭并赴龍華會,我趁蓬萊先禮師。”③自信之情,自得之態,溢于言表。作為王重陽最得意的弟子,馬丹陽不僅在《歸山操》中宣示“忽有雙華飛,登三宮兮游紫微”④,而且還在辭世之際陽神出殼顯示自己的功行。他甚至還以自己的這一功行勸人修道:“三陽會里行功圓,風馬乘風已作仙。勸汝降伏龍與虎,自然有分亦登天。”⑤全真宗師的這種宗教情懷感染了全真高道,他們在辭世頌中以種種方式頻頻表達這種自信、自得的情懷。
有的宣示自己的愿心,如趙抱淵云:“松梢皓鶴向風冷,只有翻云歸去心。”⑥有的宣告自己已經煉就金丹,如孫不二云:“妙藥都來頃刻間,九轉金丹就。”⑦有的宣示自己已經修得真性,脫殼飛升,如劉志淵云:“七十九年倏忽間,如今脫殼出塵寰。”⑧韓錦溪亦云:“臨行千丈清氣,一點靈明自在。”⑨有的直接在辭世頌里表達玉皇的宣召,如王處一云:“飄飄鶴馭超三界,喜受金書玉帝宣。”瑏瑠呂道安亦云:“此去不遭閻老喚,今朝惟待玉皇宣。”瑏瑡凡此等等,足以說明全真高道宗教信仰之虔誠,丹道修煉之自信與自得。
辭世頌顯示,經過長期的虔誠修煉之后,全真高道對于形體、肉身已經有了深刻的體悟,因此能釋然、坦然地面對自己的辭世。他們能夠直面人生的短暫。在傳統的道教傳記中,道士和神仙們一般都會神化其生命之永恒,致使其出生、死亡、年壽均顯得撲朔迷離。但是在全真教的辭世頌里,道士們對這一書寫傳統進行了顛覆。如王重陽就在《壽期》一詩中強調自己“壽命不過五十八”瑏瑢,李道玄在《遺世頌》中也述說道:“我今歸去,大限有盡。”瑏瑣王粹年四十余便辭世,辭世前托夢給全真掌教張志敬,感謝平日厚待,并留下一首詩,詩云:“當時每恨花開早,及看花開花已老。花落花開能幾何? 回頭又見春光好。”瑏瑤這首詩具有雙重聲音,談的是看花人對花的體悟,一種短暫與永恒的體悟,其深層意蘊卻是看花人對自身生命的體悟,對生命短暫的體悟。張志敬讀懂了這首詩傳達的訊息,預感到王粹即將辭世。
他們不再迷戀肉身,在辭世時能以幽默的態度談論自己的肉身。且來看看高道們的幽默吧:“八十年來如電拂,一堆臭腐棄荒田。”瑏瑥“七十六年捻怪,供給米囊飯袋。”瑏瑦“行尸地上逐風塵,養就如如證本真。”瑏瑧“此個古形骸,體□勿□□。”“這個皮袋,到了不礙。”瑏瑨楊明真、韓錦溪、呂中道視肉身為臭腐荒田、米囊飯袋、行尸、古形骸和皮袋,多少有點黑色幽默的味道,自嘲中蘊含著對肉身的否定,而對肉身的否定就是對世俗、對塵緣的否定。這些幽默是一種智慧,是全真道士經過長期性功修煉后對生命的體悟。
由于全真高道否定肉身,所以他們辭世時談到肉身便會有一種“我身如寄”的感覺。在他們看來,辭世就是離開自己寄身的這個世界。呂中道、康泰真辭世時就表達了類似的看法:“身患非吾患,名仙體不仙。寄世四百載,□□五帝宣。”瑏瑩“平生活計得優游,寄跡人間九十秋。撒手這回歸去也,杖挑明月赴瀛洲。”①在呂中道看來,肉身與自己無關,所以肉身患病也與自己無關,自己被稱為神仙也與肉身無關,跟自己有關的是那回歸的真性。在康泰真看來,自己優游人間九十年僅僅是暫時的寄住,所以辭世就如同回歸到自己的老家,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也正因為有這種人生如寄的體認,劉處玄在辭世時才會發出“正到崢嶸處,爭如拂袖歸”的感嘆。②正因為有了這樣的認識,全真高道才視辭世為坦途,輕松地面對形體的委棄和腐敗。馬丹陽《委形贊》對辭世作了極為輕松快樂地描述:“大哉登真,委形而壽。紺發青眉,紅頰素肌。如龍換骨,如蟬蛻皮。不作易性,奚為空衣。兀然若睡,臥簣而歸。”③在馬丹陽看來,辭世是一種如龍換骨、如蟬蛻皮一樣的生理現象,就像睡覺一樣簡單、輕松、自如。白道玄的《自歌》將自己的肉身比喻成四條椽,并勸人到白骨邊尋找自己:“橫流四條椽,在世八十年。若要跟尋我,直至白骨邊。”④這種對肉身腐敗的體認,顯得那么自然那么從容,沒有對辭世的釋然與坦然體會是做不到的。為了傳達對肉身和塵世的放棄,辭世頌也用了不少頗具決裂意味的動詞來渲染。如,“予今去后全無礙,撒手歸空合自然。”⑤“撒手這回歸去也,杖挑明月赴瀛洲。”⑥“騰空撒手乘風去,回首人間不再來。”⑦“明月清風快意哉,一聲長嘯還家去。”⑧“撒手”云云,強調的是辭世高道對肉身對塵世的決裂態度;“長嘯”云云,凸顯的是辭世高道的超然心境。
全真高道的辭世頌還將辭世描述成一種對時空的超越,并盡情渲染超越后的自由與快樂。為了表達對時空的超越,辭世頌用了大量頗具力量感的動詞來渲染。如,“三千功滿超三界,跳出陰陽包裹外。”⑨“湛湛虛堂無掛礙,已知跳出死生關。”瑏瑠“躍出乾坤造化權,神光晃朗遍諸天。”瑏瑡“喝散迷云,驅回宿霧。萬法無私,千峰獨步。”瑏瑢“臨行踏破虛空,開放光明無際。”瑏瑣“今朝推倒無根樹,頃刻扳翻煉藥爐。”瑏瑤“交泰一聲雷,迸出靈光萬道輝。龍遇迅雷重脫殼,幽微射出,金光透頂飛。”瑏瑥“微光現處跳烏兔,玄量開時納海山。揮斥八弦如咫尺,吹虛萬有似機關。”瑏瑦“一旦仙凡隔,泠然渡海潮。”瑏瑧“跳出”、“躍出”凸顯的是對束縛的超越,“踏破”、“喝散”、“驅回”、“推倒”、“扳翻”凸顯的是修持主體超越束縛的主觀精神,“迸出”、“射出”、“揮斥”、“吹虛”則描摹了真性飛升的遒勁力度和超升之后的灑脫,“隔”強調的是對現實人間的超越,“泠然”典出《莊子·齊物論》,用列子御風而行的情態來形容升仙時的輕妙之態。超越就意味著自由自在,意味著瀟灑灑脫,意味著無拘無束,而這正是全真教辭世頌所要表達的精神內涵。
高道們喜歡用如下一類詩句來表達其得道飛升的喜悅之情:“隱顯縱橫得自由,醉魂不復歸寧海。”瑏瑨“湛湛虛堂無掛礙。”“騰騰兀兀任東西。”瑏瑩“我獨去時無滯礙,杖藜倒曳赴蓬壺。”瑐瑠“放曠無拘束,逍遙出是非。默然無一事,鶴馭彩云歸。”瑐瑡“逍遙洞府無拘束,明月清風送我歸。”瑐瑢這些詩句表達的正是超越之后的自由與快樂,辭世因此成為一種享受,辭世頌因此成為一種修道者的審美體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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